在中国,有“盘古开天地”的创世传说,传说盘古生前用一把神斧开天辟地,逐渐使天空高远,大地辽阔;他“龙首蛇身,嘘为风雨,吹为雷电,开目为昼,闭目为夜”;在他死后,“骨节为山林,体为江海,血为淮渎,毛发为草木”,身体化为生机勃勃的大千世界。在西方,世界是上帝创造的,上帝说要有光,于是便有了光。无论中西,世界的创造者不仅具有“神性”,并且是唯一的。
澳洲土著的创世神话则完全不同,在他们的集体意识中,真正创造世界的是图腾精灵的歌声,并且,不是唯一的精灵,而是很多很多各种各样,蜥蜴啦,沙袋鼠啦,鸸鹋啦,蛇啦,杜鹃啦……万物皆有神性,有自己的领地和后代。“传奇的图腾精灵在大梦时代曾徜徉在澳大利亚广阔的土地上,边走边用歌声唱出他们所遇到的一切生灵之名——鸟兽、植物、岩石、泉眼——于是,流动的歌声中,世界杂然赋形。”歌谣缔造了世界,一切原本只是头脑中的观念,必须被唱出来才是真正的存在。不同的图腾祖先唱着不同的歌声,这些歌声对应着大地上纵横交错的路径,划出边界和土地的归属。欧洲人称之为“梦幻小径”或“歌之途”,而土著人则称其为“祖先的足迹”或“大道”。这是英国传奇作家布鲁斯·查特文为之着迷的传说,于是他穿越澳洲,混迹于各种人群,写下了《歌之版图》这部游记。
查特文的“游记”对人情的描述远远多于风土,《歌之版图》里,人物一个接一个出场,随之而来的故事看似旁逸斜出,却左右离不开那神秘的“歌之途”。不论什么样的人物,在查特文的笔下都如白描画,简略的线条,但是传神,并且有趣。一路看下去,男女老少,性格各异,就是一幅澳州民众图,那片红色土地上的过往、现在和未来,所有的悲喜都在密集的细节中不断地呈现,最终勾勒出一个真实存在的澳大利亚。于是忍不住想,原来旅行文学可以这样写,半真实半虚构,真真假假,但是真有趣。
我想每一个读者读到澳洲土著的歌谣创世论都会觉得不可思议。歌声伴随着旅程,也就是书中所说的外出“溜达”,不断地行走,靠“歌声”认出同类和生存下去。万物的灵长——人类,也是歌声创造的。任何一个澳洲土著当然知道自己的父亲是谁,然而除了肉体的之外,他们相信还有另一种亲缘关系,将一个人的灵魂和某一个地点联系起来。他们将做爱和受孕的关系分开,觉得真正让孕妇受孕的是大梦时代的祖先边走边唱时在足迹里撒下的精气,类似于“音乐精子”。而那对脚印的地点在大梦时代曾经有哪位祖先经过,那么属于那里的歌谣便是这个胎儿的财产。在这双重的父缘关系中,灵魂才是他们的生之源泉,预示着他们从哪里来,与生俱来地拥有哪一片土地。
“流动”这个词最能概括澳洲土著对大地、对生命,还有贸易的理解。他们不是把土地想象成边框圈起的一块地,而是想象成纵横交错的线条,或者说“道路”。在干旱的澳洲土地上,流动意味着生存,而要想在“自己的土地”上有回家的感觉,却取决于一个人有没有能力离开那里。你拥有土地,但是你得不断地离开它,而不是固守。
贸易也和“流动”息息相关。澳洲土著大都认为,所有的货物都可能会反害其主,要避其害,就必须让它不断地流动。在他们那里,货物的概念并非都是吃的穿的或有用的,无用的小玩意儿,比如头发、羽毛等等,也是货物,并且更受欢迎。神奇的是,贸易的路线和歌之途是合一的,因为他们交换的主要媒介是歌声,而不是物品,货物的交换只是歌谣交换后的副产品。
听起来难以理解。然而《歌之版图》一书中的向导阿卡迪的话似乎能让我们有一些概念,他说:“易货更多地被视为一场宏大游戏的一部分,整个澳洲大陆都被视为游戏场,所有的居民都是游戏的参与者。”他的理解是,“货物”是一种意愿的标志:不断交换,不断碰头,不断确定边界,不断通婚、歌唱、舞蹈,分享资源和观念。
这“易货原理”又可以和土著人喜欢外出流浪联系起来,对他们而言,外出流浪就是在不断地传播信息,不断地交换,也是在不停地歌唱。相对而言,他们的物欲非常低,更能体验自然生存的快乐。
宗教的传播,文化的差异,开矿,修铁路,现代化的进程引发了澳洲土地上的种种矛盾和危机。对土地的破坏,意味着很多土著人口口相传的土地上的“图腾祖先”的传说地也将遭到破坏,比如本来很像一只巨大的蜥蜴的山石(那里有蜥蜴之歌的传说)将被铲平。在《歌之版图》里,处处都有散落的细节映射着土著文化所受的冲击及其根深蒂固的影响力,即使是土著和土著之间,也有一触即发的冲突。
我们在查特文有关《歌之版图》的无数细节的叙述中,得到总体的印象,感到那里蕴藏着一个整体的道德世界。那无法用言语说清,但那个道德性丝毫不亚于新约圣经、不亚于中国四书五经的世界。在那里,歌谣的关系就是血亲的关系,向四处延伸,缚住所有的人、生物,还有河流、岩石、森林。
查特文被神秘的“梦幻小径”所吸引,踏上澳洲的旅行,然而当他写作《歌之版图》时,他思维的触角往纵深处伸展。在书中的“笔记摘录”部分,散落的片段是他从各处采集来的精华,旅行中,各种人物语录中,谚语中,故事中……这些文字无不或明或暗地把目光投向人类起源的洪荒时代,思索人的诞生、人的生存和人的未来。而查特文的答案,就在那些长长短短的片段中,和他的澳大利亚之行一起歌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