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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摘

回到19世纪的法国,日本人对西方贵族心态的模仿及爱情观的重新审视。

时间:2010-12-20 13:59:49    来源:http://www.njupco.com     作者:深度阅读


   某伯爵与他的夫人在一起,从华丽的宾馆高楼窗口俯视着百看不厌的香榭丽舍大街的街景。

  成排的橡树嫩芽在四月初白灿灿的阳光照耀下,像珍珠一样晶亮生辉。天气依然阴晴不定,下午三点刚过,马车和汽车在如此宽阔的大街上行驶,居然像是在窄巷里那样混杂错乱。在这之间,电影宣传游行队伍因无法顺利前行,只能在街角拐了弯。周围花店中有人在种着花秧草苗,拥挤的行人堆里,小贩的气球在竹竿上摇来晃去。

  伯爵趁内阁交替之际,辞去了大臣的职务,与夫人一起来到欧洲悠闲地度假。

  门被叩响了。穿着华丽制服的服务员恭恭敬敬地将放在托盘里的一封信放下后离开。

  “季子,”伯爵回过头来问夫人,“你知道宫坂是谁吗?”

  “是不是那位先生呢?派来为我们去美术馆做向导的美术系留学生?”

  “就是他。他的这封信大概写着有关我们去意大利的事情吧!”

  伯爵将信封拆开,慢慢地念信给夫人听。

  “伯爵以及伯爵夫人阁下:

  小生为能在这里祝福伯爵以及伯爵夫人身体健康而深感荣幸。前些日子,不才奉日本帝国大使馆之命,为阁下导游卢浮宫博物馆、卢森堡博物馆等美术馆,有幸与您们相识,之后,又蒙您们多方面的庇护,由衷地充满感激之情。美术文化的进步,是需要政府以及贵族、豪富们的支持的。这一点想必在我们所见到的法国艺术作品中也可见一斑吧!我们日本美术界能育像伯爵以及伯爵夫人那样的资助人,不仅是小生、相信也是东洋艺术界的幸运。

  小生此次荣幸地收到阁下和令夫人希望不才作为导游兼解说者陪同前往意大利观光的邀请。毋庸置疑,小生明白这是小生今生最大的荣耀。正因为小生明白这是巨大的荣耀,所以如果可能的话,我希望把这份荣幸,这份荣耀让给美术系的其它同学。

  小生在再三犹豫下写下这封信。对推辞阁下赐于我的莫大荣耀,小生既不会胆怯也不愿做出虚伪的解释,小生相信这是小生对阁下以及尊夫人最真挚的礼仪。

  别无其它,只因小生实在喜爱深深的孤独,特别是在旅途中的孤独。古语道,出门靠朋友,但对小生来说,没有比旅友更令人难以忍受的了。

  呜呼!寂寥是如此美丽,寂寥是独一无二的缪斯之神。所有的诗、所有的梦都因这份寂寞而如泉涌出。小生只有在寂寞难耐的瞬间,才会强烈地感觉到自己要成为一个大艺术家。

  日常散步,除了恋人之外,根本没必要找一个说话的对象,特别是旅途中如果有谈笑风生的旅伴的话,我们就肯定不会触摸到山水自然的生命力。阁下呀,夫人呀,您们可曾听过音乐剧《在意大利的哈罗尔德》中的那一段曲子吗?那是因终生孤独而哭泣的法兰西浪漫派音乐家柏辽兹根据拜伦勋爵的诗而改编的。

  如果听过的话,阁下一定会很快理解小生的心情。那首曲子因为冗长,而被分为两段。最初是表现黄昏意大利阿尔卑斯山中朝圣的人们唱着祈祷歌的场面。接下来一段是写了入夜吹起静静的落山风后,星辰开始璀璨,在这个时候,哈罗尔德避开村里的目光,在恋人的窗下弹唱情歌的情景。在描写山里空气、色彩、声响的百人合奏中,只有一架中音提琴(那种音阶稍低的提琴类乐器),它不但表现了恰尔德·哈罗尔德这个人物,更重要的是它奏出了满怀忧愁旅人的寂寞心情。这也是在凉爽的意大利山中,眺望着夕暮景象时流浪游子心中的寂寞呀!小生一生都难以忘却在能如急流般怒吼、又能如阵风吹过般趋渐平静的管弦乐中,那连绵不断的中音提琴的悲凉音色。小生知道,只有在如中音提琴那样的孤独中,自己才能继续寂寞他乡的旅程。

  阁下,夫人:小生正是一个孤独的人,小生正是一个孤独的艺术家,人分百类,艺术家也难免有各种不同类型。有的人与大多数人步调一致,健全同时代的思想,成为了代表时代思想的艺术家。与此同时,在任何时代都难免会有那种在社会阴暗面的暗流中行棹,再三玩味局部狭窄思想的人。有那种毫无选择为王候贵族画肖像画的画匠,也有仅因为心里没有爱,也无论如何不能在画布上画美丽少女像的人。

  像小生这样的人,不言而喻渴望成为后者,小生不知为什么不会为阳光、美人、宝石、天鹅绒花的色彩而感动,却认为没有比巴黎街市下雨降雾的黄昏最加美丽的景色了。比起繁华的林荫道,我觉得赛纳河左岸的小路更有无限情趣,比起绿叶青葱的公园中的树林,在灰色冬日天空下眺望沿河岸石堤上种植的病态枯树,更让我欣喜若狂。

  伯爵阁下,小生对陪阁下旅行心存恐惧,因为与阁下在一起,一定会住进豪华的旅馆,在宽敞的餐厅里就餐。楼梯旁站着制服上金钮扣闪闪放光的服务员之类的人,看到有客人进出就鞠躬行礼。对小生来说住进这样的大饭店本来就已经不是本人所好,更不要说更让我难以忍受的是在穿着燕尾服的服务员伺候下、在烛光如炬照耀的石柱旁,在银餐具灼灼生辉的餐桌上就餐了。

  与其相反,小生难以忘怀在曲里拐弯的巴黎穷街上的便宜旅馆。旅馆大门上端的墙面上写着旅馆名“某某旅馆”,因为脱落了一半字迹,所以根本看不清。走进旅馆,帐台后面坐着一位头发脏乱的老太婆,或者从不戴领结的只穿着一件内衣的看店男人。沿着歌德的戏剧《萨福》的舞台上的那种螺旋型盘梯上去,走进一间看上去特别逼仄低矮的房间。房间里有被手摸得像甲鱼壳一样光滑的木睡床,照起来影像模糊的镜子,褪了色的窗帘等物件。

  最难忘的是便宜旅馆不分白天黄昏都是幽暗沉沉的秋天午后,会在不知不觉中进入黄昏。这时,房间里空气带着四壁渗出的湿气,长长的白天 就要过去了,只有窗外的晚霞将窗帘照得一片苍白。这光线让睡床的棱角、梳妆台的边缘闪着像磨光金属一样的闪光。同时在房间的阴影里盘踞着的所有家具轮廓好像都幻化成病中的动物一样。身心疲惫得连回忆昨日往事的力气都没有,窗外穷陋小巷里传来了妇女和孩子们吵闹声。远远的大路上传来不间断的车轮滚滚的声响。在这所有的声响中,忽然后街响起了乞丐乞讨的手风琴声。

  在穷巷的便宜旅馆听到这音乐中充满的悲哀,让我想起自己读马拉美自嘲为“罗马末代的忧郁诗”的散文诗《秋叹》时的心情,在这首诗中他写到自己在伴侣——一只沉默而寂寞的猫的背上单手取暖。在令人怀旧的黄昏里,那“无精打采、郁闷无比”的音乐简直让人发疯。为了不让自己哭出声来让窗外人听到,我不得不向窗外投钱。

  小生已经在巴黎的便宜旅馆住了二年多,为了不让其他人来看我,不得已之下,我也从来不拜访别人。每天吃饭的时候,小生总会怕认识的人太多,没有心思在礼节上与他人寒暄,所以对旅馆的饭厅也十分厌倦,总是专程去那些有毫不相识的手艺人拍桌子高谈阔论的便宜餐厅。在那里,模样丑陋的女服务生系着肮脏的围裙,手艺人们都穿着褪了色的制服,沾满了油迹的四壁、桌椅,在瓦斯灯火光照耀下的低俗的画框,幽暗的室内景象,将心里的孤独衬托得如此和谐。

  但没有比寂寞之情,孤独之感更加宝贵的东西了。小生独自前往剧场,就算倚在站票席的栏杆上,也会为名演员们的演出而感动。但如果我和一伙人前去看歌剧,特别是听音乐会,就无论如何不会打开心扉。并非仅仅是音乐,诗歌、小说、雕塑、绘画,甚至建筑美也是这样,只有以一颗郁郁不欢的心独对这些作品,才会了解作品的真实意涵。就如评论家们所说的那样,父母兄弟之间朗诵的看似极妙的诗句,其实不过只有博人一笑的价值,应该先把道德的问题放在一边。我相信,艺术的真正内涵只有在一个人时才能品味和体会,才能去发现。

  伯爵以及伯爵夫人阁下,小生一直犹豫着是否前往意大利旅行,就是因为这个理由。请原谅一个不识抬举的艺术家的轻狂吧。”

  伯爵读完信后,望着夫人:“明白了吧。这是一个新时代的日本人。日本不能没有这种奇怪的人。”

  “为什么呀?”

  “看看德国吧!一方面他是个高压的军国主义国家,另一方面他又出现了极端的破坏主义者。进步和文明,这种东西很复杂。像宫坂那样思想病态的男人出现,乃是我们日本社会进步、多元的标志。我真的感到很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