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夜酒吧。晚上八点。
“翟永明诗歌朗诵会”。
本来已经坐定,后来朋友提醒我,要找翟姐签名就不要等,不然,等会儿人会更多。
我便手拿两本《十四首素歌》去找翟姐,翟姐果然已经被很多人围住了。旁边是一长溜手捧诗集的读者,我乖乖地站在最后,耐心等待。
翟姐和平日一样,亲切温和,她旁边放了两张纸,侧耳听了读者的名字,然后在纸上写出来,要读者看看,有没有写错。轮到我,我跟翟姐说,这是外地朋友托我要的签名,你选一句诗,写在上面吧。
翟姐问:“哪一句?”
我说随便好了,你决定好了。
翟姐便翻出她一句诗来,问,这个可好?
当然好了。
翟姐随后便写了在了诗集的扉页,是这样的一句:
“离别像一把刀/等待/男人的心入鞘”
这一句诗,翟永明以她流畅潇洒略带男性气质的字体,写在这本素雅的诗集前面,显出一种大气和锐利之美。
这一句诗,像是翟永明随手挑的一句,但放在书前面,又似专门拎出来的精髓,细细琢磨,又觉得这句诗,又觉得这句诗就代表着翟永明的气质和美。
其实,这就是诗的魅力。
这本诗集主要是翟永明90年代前期至中期的作品,其中,她最喜爱的,并以此为书名的组诗《十四首素歌》,是她献给母亲的,前面提到的那一句,也来自这组诗。
女作家和母亲的关系,一直耐人寻味。在我们所读的的作品中,女作家、女诗人关于母亲的描述,批判苛责的,多于赞美和热爱的。
最让人印象深刻的当属张爱玲,张爱玲在她的自传体小说《小团圆》里,写母亲的冷漠,置幼年的女主人公的生活不顾,远走海外,然后又写到成年的女主人公以更加冷漠绝决的态度回应母亲,想办法搞到金钱还给母亲,表示自己跟母亲两不相欠。
在这之前虹影的小说《饥饿的女儿》也着力写过对母亲的怨忿。如果用弗洛伊德那一套来解释女儿与母亲的天然对立似乎很顺手,但也失之粗陋。女儿和母亲容易有着天然的对立与竞争,就像父亲和儿子的关系。特别是女儿在少女到青年时期,更容易和母亲产生对立的情绪。女作家抒写的母女对抗,也多半是着墨于这个阶段。
正因为如此,翟永明的《十四首素歌》就更让人意外,因为,她跟以上的作品不同,她用一整组诗来抒写对母亲的敬爱,以及母亲对自己所产生的影响。
翟永明母亲生于一个战争的时代:“在那些战争的年代/我的母亲/每天在生的瞬间和死的瞬间中/穿行/她的美貌和/她双颊的桃花点染出/战争最诡奇的图案”……
她的母亲是那战争中开放的花朵,而她长大后,开始羡慕母亲的青春:“我的母亲/戎装在身/红旗和歌潮如海地/为她添妆/而我/则要等到多年后/在另一个狂欢的时代/模仿母亲的着装/好似去参加一个化装舞会”
翟永明写的这个阶段,应是她的青春少女时期,那是人人酷爱戎装的年代,应该在七十年代前后。
母亲在老去,“肉体的美一点点地消散/而时间更深邃的部分/显出它永恒不变的力量”。女诗人也一天天成长,她写到了自己的肃杀的童年,苦恼的少年,残酷的二十岁,寂寞的三十岁,直至四十岁所感到的宁静。
母亲变回一个失眠时为家人烫洗衣衫的主妇,而“我”在失眠的清晨感受到这无边的安宁。
但并不只是岁月,让“我”作为女儿更深地理解了母亲。翟永明这组诗很有意思的是,她对母亲的理解,并不止是从“女儿”这个身份,更是一个女人对另一个女人的角度。
她在诗里反复谈起了男女情感。
“什么样的男人是我们的将来?/什么样的男人使我们等至迟暮?/什么样的男人在我们得到时/与我们失去时一样悲痛?/什么样的男人/与我们的睡眠和死亡为伴?”
这几句追问,可以称之为全诗的灵魂。
这里谈的既是两个女人,也是所有的女人,是所有的女人的感受与疑问。这里,“母亲”对于诗人,并不止是生与养的血缘意义,还代表着更普遍和更广大的群体。
这首诗,是女人对女人最深的理解和体谅。这里体现的是复杂的女性情感世界,不同的两代女人,但在情感世界是相通的。这就已经不再是普通的歌颂母女情感的诗歌。
但这首诗兜兜转转,仍旧谈回了母女相系,写到“我”身上继承的母亲的那些血脉,“黄河岸边的血肉,十里枯滩的骨头”,以及这些重叠出的终极面目。
这首组诗的最后一首短诗,是这样的:
“于是谈到诗时 不再动摇
——就如推动冰块
在酒杯四壁 赤脚跳跃
就如铙钹撞击它自己的两面
伤害 玻璃般的痛苦——
词、花容、和走投无路的爱”
这几句,就能体会到诗人现在的坚定,无怨无悔地面对未来的一切,面对爱和伤害。而这正是来自母亲身体和精神的传承。
这组诗,起起伏伏,时而绵密,时而空透,从上一辈开始叙说,带出了这半个多世纪的变迁,写了一个女人的青春到衰老,另一个女人的从诞生到四十,感受复杂,有喜悦,也有沉思,很像一出女性主义的现代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