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跟翟姐说:“外地朋友托我要签名,你选一句吧。”
翟姐便翻出她的诗来。于是,在诗集的扉页,写着这样的一句——“离别像一把刀/等待/男人的心入鞘”。
翟永明的字体流畅、潇洒、略带男性气质,落在这本素雅的诗集上,便显出一种大气和锐利之美来。
这一句随手挑出的诗,却像代表着翟永明的气质和美。
其实,这就是诗的魅力。
这本诗集主要是翟永明上世纪90年代前期至中期的作品。其中,她最喜爱的,并以此为书名的组诗《十四首素歌》,是她献给母亲的。前面提到的那一句,也来自这组诗。
女作家和母亲的关系,一直耐人寻味。在我们所读的作品中,女作家、女诗人关于母亲的描述,批判苛责的,多于赞美和热爱的。
最让人印象深刻的当属张爱玲,她在《小团圆》里写母亲的冷漠,母亲置幼年的女儿不顾,远走海外,然后又写到成年的女主人公以更加冷漠绝决的态度回应母亲,想办法搞到金钱还给母亲,表示自己跟母亲两不相欠。
在这之前,虹影的小说《饥饿的女儿》也着力写过对母亲的怨愤。女儿和母亲容易有着天然的对立与竞争,特别是女儿在少女到青年时期,更容易和母亲产生对立的情绪。
正因为如此,翟永明的《十四首素歌》就更让人意外,因为,她跟以上的作品不同,她用一整组诗来抒写对母亲的敬爱,以及母亲对自己所产生的影响。
翟永明母亲生于一个战争的时代,是战争中开放的花朵,她长大后,开始羡慕母亲的青春,那是人人酷爱戎装的七十年代。
母亲在老去,“肉体的美一点点地消散/而时间更深邃的部分/显出它永恒不变的力量”。女诗人也一天天成长,她写到了自己的肃杀的童年,苦恼的少年,残酷的二十岁,寂寞的三十岁,直至四十岁所感到的宁静。
但并不只是岁月,让“我”作为女儿更深地理解了母亲。翟永明这组诗很有意思的是,她对母亲的理解,并不止是从“女儿”这个身份,更是一个女人对另一个女人的角度。
她在诗里反复谈起男女情感。“什么样的男人是我们的将来?/什么样的男人使我们等至迟暮?”
这几句追问,可以称之为全诗的灵魂。
这里谈的既是两个女人,也是所有的女人,是所有的女人的感受与疑问。这里,“母亲”对于诗人,并不止是生与养的血缘意义,还代表着更普遍和更广大的群体。
这首诗,是女人对女人最深的理解和体谅。这里体现的是复杂的女性情感世界,不同的两代女人,在情感世界却是相通的。这就已经不再是普通的歌颂母女情感的诗歌了。
但这首诗兜兜转转,仍旧谈回了母女相系,写到“我”身上继承的母亲的那些血脉——
“黄河岸边的血肉,十里枯滩的骨头”,以及这些堆叠出的终极面目。
这首组诗的最后一首短诗,是这样的:
“于是谈到诗时 不再动摇/——就如推动冰块/在酒杯四壁 赤脚跳跃/就如铙钹撞击它自己的两面/伤害 玻璃般的痛苦——/词、花容、和走投无路的爱”
从这几句,能体会到诗人现在的坚定,无怨无悔地面对未来,爱和伤害。而这正是来自母亲身体和精神的传承。
这组诗,起起伏伏,时而绵密,时而空透。它从上一辈开始叙说,带出了这半个多世纪的变迁。它写了一个女人从青春到衰老,也写了另一个女人从诞生到四十。感受复杂,有喜悦,也有沉思,很像一出女性主义的现代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