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是瓦尔特•本雅明的模样,或者是黑白的老电影,童年时光在忧郁的眼神与灰蒙蒙的布景下,略显沉重。我想这是本雅明的特质,欢乐固然在每件被记住的事物中,但时间仿佛使欢乐凝滞,加之成年后的反顾,令他时空混淆,童年的回味愈发羼杂三十八年后的思索。在《捉迷藏》中,作者写到:“我屏住呼吸,被物的世界围得严严实实,这个物的世界对我来说变得可怕的清晰,而且无以言状地与我靠得这么近。只有一个被施以绞刑的人才会如此这般地明白绳子和木头究竟意味着什么。”很难相信,一个孩子在玩捉迷藏游戏时会作此联想。写作时,他离开已陷在狂热的纳粹泥沼中的祖国五年了。“我有意唤起我心中那些在流亡岁月里最能激起思乡之痛的画面——来自童年的画面。”
在这种状态下,本雅明于1938年完成了日后被誉为“二十世纪最美妙的散文”的《柏林童年》。(书稿最初叫《柏林纪事》,成书后叫《1900年前后的柏林童年》,上世纪八十年代,随着书稿的第一稿与最后稿的发现,《柏林童年》一书可谓是展现本雅明最完整面目与魅力的版本了。)此时,离他自杀之日只有两年。
之所以是二十世纪最美妙的散文,完全来自本雅明对童年独特的感悟与细腻的描写。《柏林童年》自始至终弥漫着一种梦幻般的迷雾,童年和少年的时光以及事件停留其中,逐一看去,又那么清晰。每一篇都精雕细琢。与本雅明相知甚深的阿多诺说:“那种包裹着一晃就纷纷飘扬的雪景的玻璃球,作为他最喜欢的物品之一决非偶然。这些如遗物盒般的玻璃球所要从外部纷繁世事中保护的,可能正是作为隐喻家的本雅明对未来而不是对过去的描述。这些玻璃球,酷似1900年前后柏林童年的经历以及蕴含其中的袖珍画像。”玻璃球中的雪景是一种可以把握的动态,它是典型的本雅明式的象征,“融合着梦幻和反思的回忆”。
整个回忆中,冬天、雪、夜、月亮与灯光,构成了本雅明的时间;城市广场、街道、抽屉、针线盒、藏猫猫躲避的旧家具,构成了本雅明的空间,而分不清究竟是童年还是成年的对其敏锐的感觉与细致的状述,使得一个二十世纪三十年代的柏林,成为最具本雅明个人风格的城市。有时候,本雅明和我们一样,惊讶于他回忆中发现的“意外”,我们有理由相信,本雅明在写作过程中,并没有注意或是有意寻找这种意外,他的赋予事物的意义仅来自他的敏感,过后,我们才觉察到他的贡献与影响。例如在《少年读物》中,他这么比喻阅读:“外面的暴风雪有时会这样向我无声述说,虽然我根本不可能听懂,新雪迅速而稠密地覆盖了旧雪。我来不及和一团雪好好亲近,另一团就闯入其中,以致它不得不悄然退去。可现在好了,我能通过阅读去寻回当初我无法听清的故事。我遭遇过的那些遥远异邦,就像雪片亲昵地相互嬉戏。当雪花飘落时,远方不再驶向远方,所以巴比伦、阿库和阿拉斯加都坐落在我的心里。”正是本雅明“有意回忆”和“非意向性”写作,扩大了世俗世界的空间。如苏珊•桑塔格所说:“本雅明喜欢发觉无人问津的东西”,读者得以通过他笔下的“无人问津的东西”去探寻“那个不经意地主宰我们思想的隐秘世界”。
很多事情发生了,留给我们印象的并不是事件本身,而是与其相连的别的东西。本雅明回忆他五岁那年,父亲告诉他堂兄病故时的情形。“我想父亲不愿意这样做,况且堂兄年纪很大,跟我也不怎么相干。我对父亲的阐述有些心不在焉,然而对于那天晚上我房间里以及床上的气氛却无以忘怀。就像人们清楚无比地意识到了往后的某一天不可避免地会由之唤起已忘却事物的场景一样。”虽然有人指出本雅明的散文“以如此隐秘的方式从事的意识形态批判指向的是当时德国的现代主义社会”,但我更愿意将其视为作为优秀的文学家的本雅明的纯粹文学作品。在这部散文集,孤独、敏感与近乎病态的细微观察中,看到了我们习以为常的事物背后所隐藏的寓意。这些寓意在柴米油盐面前是那么的无关紧要,又是那么的不可或缺,当你一个人独自看着发黄的老照片时。正如毛姆评价梭罗的《瓦尔登湖》:“很无聊,同时很出色。”
回忆童年,是作家们乐意写,也容易掌控的题材。但如此连篇累牍、不厌其烦地描写童年细节,尤其还有大量心理描写的写法,至少在中国很罕见。以我的寡闻,只有残雪的《趋光运动》类似《柏林童年》。很多人把本雅明和卡夫卡联系在一起,细腻、敏感和脆弱是他们共同的特点,本雅明虽然有些暧昧,但比起卡夫卡来一点也不晦涩。巧的是,残雪与卡夫卡的禀赋相似得像一对兄妹。残雪的读者算是小众,本雅明闻名已久,北京还有以他著作命名的书店,但认真说来,真正去读他们的人并不多。就像一个针线盒,除了本雅明,谁会去描写它,且保留当初“因为针线对我的无与伦比的控制而升起对抗和愤怒,如此这般地不考虑我的感受而在我身上动来动去,与针线盒里的东西一点都不相称:那里有色彩斑斓的丝绸,精致的缝衣针,大小各异的剪刀。我开始怀疑这样的盒子本来是否是用于缝纫”的感觉呢?一个普通的针线盒,在本雅明的摩挲下,开启了它蕴涵的秘密。
如今,即使你熟知本雅明的寓言方式的写作,再一次进入本雅明的文字,依然会保持初读时的新鲜和意外,如同他拿出来的针线盒,已变为本雅明魔盒。《柏林童年》里,这样的魔盒俯首皆是,亦叫人想到东方古老的哲理:任何微小的东西,都装得下宇宙。感谢本雅明的童年回忆,他使一些喜欢发呆的人,有了慰藉,并产生了独自探索自己童年的想法。